第五十六章 笼中人_春花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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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笼中人

  期末考试最后一科的结束是在下午五点,全校学生精神亢奋。离家较远的同学,还得等到第二天才能回家,所以这一晚算是他们的狂欢之夜了;而离家近的同学,譬如陈华卿,正在火速收拾行囊,跑回家里。

  明天一早,他就要和同学一起去打寒假工了。

  华卿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大男人那样可以挣钱养家,担当家庭责任了。更重要的是,他可是暗暗许下了承诺,要给某个人幸福的。这样的许诺使他每天像嗑药似的斗志昂扬。兴许是受社会对教育反思潮的影响,在校学生时常会担忧“象牙之塔”的影响,想在社会上多些锻炼,虽然一些锻炼并没想像中的那么有价值。不过,经历了,明白了,以后就会懂得选择,这一定程度上也算是可贵的成长。

  允诺给某人以幸福,尽管不是当面说,别人也没说过要接受他的“幸福”,但内心在允诺的那一刻起,就义无反顾地要想去执行。“幸福”一词是他第一次用于现实当中,他无法将幸福具体到现实时的每一个细节,但在给别人“幸福”的时候,自己不正沉浸在朦胧的幸福中吗?

  于是他做了一个简单的美好的存放在玻璃球里的梦。

  前两周的周末,他跟父母说起打寒假工的事,他父母一如既往的没有反对他,只是叮嘱他外出要小心。所以一考完试,他便匆匆跑回家去,准备着明天的行程——明天一大早就要坐着承包的客车前往工业城市。这件事他跟小媱说过,小媱说她也想出去看一看,不过她妈妈应该不同意她去的。在华卿看来,即使小媱她妈妈同意小媱去,他也不会带上小媱——他怎能让自己喜欢的人到外面和自己挨苦呢?

  虽然没经历过,还不知道是什么叫“苦”。

  考试结束,回家。小媱想起她妈妈正在住院,心里就特别难受。回家前,她去了一趟菜市场,在那里挑挑拣拣还不知道应该买什么好。回到家,夜幕已经从天边降临。

  今夜,又将一个人度过。她模仿妈妈平时炒菜的样子,放油放菜放盐,动作生疏又笨拙,锅铲和铁锅磕磕碰碰,撞得很响。她害怕煮不熟,便煮了好久好久,最后把菜煮得又软又烂。

  好不容易把晚餐做好,尝一口,真的好难吃,但勉强吃得下去,所以不作太多要求。吃完后清洗餐具,水很冰冷,手伸进去引起阵阵烈痛。她无法想像妈妈是怎样忍受过来的。这两天天气特别寒冷,即使关了门,风还是从门缝里钻进来,呼啸着,像老人的沉吟,又像怨妇的幽咽,听着怪可怕。她每次开门出去,都感觉到外面的漆黑的世界里似乎有个怪物在嚎叫,不由得加快动作把事情做完,跑回厅子里,锁好门。

  哥哥邓泽宇在元旦前夕就考完试,然后到外地实习,估计要到春节前几天才能回来。上个周六她独守过这间屋子,有点经验,所以现在一个人,也没那么慌张。想看书,又无法忍耐满屋的寂静;打开电视机看电视吧,已经好久没看电视的她突然发现,小时候很喜爱的古装剧,现在看来是那样虚假、造作和枯枯燥乏味。

  一个人对付沉寂和黑夜,她渴望妈妈快点回来。

  “如果妈妈再也回不来,自己应该怎么办?”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如此浓烈,眼睛不由得涩涩的。

  “你傻吧?有病是吧!想这样的问题?!”小媱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巴掌,烦躁得在厅子里踱来踱去。

  然而终究难以抚平。这念头就像一只干枯而硬朗的仙人球,不经意滚进了心房,所到之处针刺皆留在肉体里,她慌忙地捡起仙人球往外扔,又落得满手针刺。

  那一夜,忧心忡忡的睡不着。

  尽管没睡好,第二天她仍然早早起来准备前往医院看望妈妈。她想,自己放假了可以全天候照顾妈妈,舅舅他们就可以安心回去工作了。

  妈妈躺在病床上,自入院那天起,她就茶饭不思,进食只是一点点,维持一个人的体能消耗全靠医院吊输的营养液。小媱悄悄走进病房,另外一张空床已增添了一个新病人,看来不幸的事情每天都在这个世界发生着。妈妈正在输液,但小舅和小舅母不在这里。

  妈妈没有入睡,看见小媱进来,微微一笑。

  “妈妈……好点了吗?”说这句话时,小媱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妈妈的精神状态明显比上次要差,短短的四天没见,整个人已苍白得毫无血色,软绵绵的如同布娃娃,怎么会好点了呢?

  妈妈挤出一丝惨淡的笑容,没回答那个问题,似乎她也觉得回答这样的问题只会让心情更灰暗,转而问小媱说:“这么早就过来,晨风很冷吧?吃早餐了吗?没吃的话就到楼下去买,别饿坏了……”

  “吃过了!我吃过早餐才往这里来的。”小媱说着同样挤出一丝笑容好让妈妈不要担心。

  大家都在装着相安无事,因为谁都不想触碰那灰色的阴暗面,可这并不代表人的心情因此就能很平和、很平和。

  “舅舅他们回去了吗?刚才我在楼下碰见了大伯母。”

  “嗯。”妈妈应一声,深沉地望向左后方的阳台,阳台框出的天空那么蓝,蓝天里的白云那么悠然。小媱还没成长到能够读懂成年人的人情世故,所以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跟她说好一些。

  “早餐自己做的吗?”妈妈良久才转过头来问女儿。

  “嗯!早餐还有昨晚的晚餐也是我自己做的,我已经学会做菜了!”她自豪地说。尽管做得不好,但只要多做几次,肯定会有进步的,最主要是别让生病中的妈妈为自己操心。她已长大了,理应学会照顾自己,不对,长大了还理应学会照顾别人,比如说照顾生病中的妈妈。

  “有没有被烫着?”妈妈担忧地拿起女儿的手腕仔细察看。

  “没,一点都没烫着。”她怎么可能会烫伤?因为对火和油有着万分恐惧之情,她炒菜的时候始终对厨具保持相当远的距离,稍有不慎就惊慌得吓得躲起来——小心过度的近乎神经质,怎可能被烫着?

  妈妈打量一会确实没受伤,便亲切地握起她的手,欣慰地说:“能够照顾好自己,妈妈就放心了。妈妈还担心你一个人在家会出事呢……”

  “不会出事的,照顾自己一点都不难,不难。”小媱粲然一笑。这笑容的背后隐藏了她多少的辛酸和恐慌——当然,还有那迟来的自豪。

  “以后还能照顾妈妈。”她天真地说。之所以说天真,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世事的艰难却轻易说出要照顾一个人的话。要知道,照顾一个人,并非她所理解的“能做饭”、“会炒菜”就可以做到的。

  “嗯,那就好,女儿长大了,长大了……”妈妈慈爱地笑道。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她觉得这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不由得心中感伤,别过头去,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长大了,妈妈也就老了。”

  她真的老了。医生虽然对病情持保守态度,但身体是她自己的,她比任何人更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今天早上,医生查房时叫她保持乐观的心态,那样许多病都可以治好。她还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医生说了,今天还得再作一例检查才能准确地将病情告诉她。敏感的她在心里暗暗思忖:都住院好几天了,怎么还不能确诊,这么复杂的吗?

  或许是作了最坏的打算,她深沉地嘱咐女儿说:“小媱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那样妈妈就放心了……”

  “嗯嗯!女儿一定好好读书!”

  刘玉芬已入睡。

  “小媱,出来一趟可以吗?大伯母有事跟你说。”大伯母对坐在病床边上的小媱如是说,随后走出病房。

  小媱疑惑地跟上。

  在长廊的尽头,有一扇窗,晨风从这里吹进,带来的是没有酒精、没有药水的清新空气,这很好。大伯母背对着窗,身影显得暗淡。

  “你妈现在这状况,你也亲眼看到了,对吧?”

  小媱点头。

  “有一件事,我本来想跟你哥哥说的,但你哥哥还没回来。我昨天打电话给他,他说春运的车票紧张,只订到后天的车票——不过这已无所谓,反正都得知道,就没必要分先后了……”

  没必要分先后,自己可以承担的。小媱暗念,抬起头认真地听着。

  “你看你都长这么大了……16岁是吧?这么大个人,有些事情无法改变,就要学会勇敢地接受它。”大伯母说完鼓励地笑了笑。

  第六感告诉小媱,这事情已不是单凭地用一个“严重”就能修饰,而应该是非常非常严重!不然在说这件事之前,大伯母为何要用这么长的开场白?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大伯母的脸,等待这重大消息的降临。

  “你先答应大伯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学会勇敢面对……可以吗?能不能做到?”事情还没说出来,大伯母已看见小媱的脸色发生改变,这让她很不放心:所以在小媱没答应之前,决不能轻易把这件事说出口。她把右手搭在小媱的肩上,再次温和地问道:“能答应大伯母吗?”

  小媱没回答,瞪大的眼睛缓缓垂下。片刻,眉头一阵一阵地抽搐,眼皮涩涩地眨呀眨,最后“呜”的一声,泪如泉涌,整个人山崩地裂般哭了出来。她轻轻推开大伯母搭在她肩膀的手,用颤抖的哭腔断断续续地回答道:“你不说我都知道是什么回事了……我妈妈没得治了对不对……”

  说完蹲了下去,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如同一只被遗弃在荒野的小困兽。

  谁说上帝是公平的呢,坏的起因很容易就造成坏的结果,而坏的结果又很容易让后面的其他事情越来越坏。优势积累总体来说都会存在,好的环境能培养更好的人,所谓“强者更强,弱者更弱”,不然社会为什么要进步,革命先辈为什么要抛头颅洒热血地为后代创造安宁的环境,留着“逆境”给后代“磨砺”不好吗?人们常说逆境能催人奋进,是因为如果处于逆境的人如果还不相信“逆境成才”,那他将永远无法跳出这恶性循环的怪圈。如果真的逆境成才了,那么,使人成才的,不是逆境,而是逆境中那个不屈的灵魂。

  大伯母连忙扶她起来。

  “剩下的日子,就好好地陪着她……她一个女人养大你们真不容易,生活压力那么大,她从早忙到天黑,不注意休息,没有好好爱护自己的身子,又过分地节俭,怎能不熬出病来?”

  “而且,你妈妈呀,性子太倔,放不下过去的事。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但我每次想起,都会伤心得流泪:两年前她跟我说想回去拜祭你爸,我就陪她坐车回去,没想到一上车她就哗啦啦地流眼泪了,回到村口更是哭得走不了路,后来只能调头回去——她就是不敢面对你老爸。都过十几年了呀还放不下,放不下自然又会憋出心病来……”

  听大伯母的这番话,小媱顿时发现,自己和妈妈生活了十六年,却一点也不理解她!问心一句,自己真的没关心过妈妈,更没关心过妈妈的内心世界,换之是一味的曲解和责怪。妈妈叨念爸爸,小媱就认为妈妈心胸狭窄,老跟一个死人过不去,却不知道这叨念的背后是何其沉痛的思念和沉重的爱情;妈妈脾气暴躁、小心过度,小媱定义她“性格扭曲”“神经质”,却不知道,若不是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谁会整天生活在愤怒和担惊受怕当中?妈妈并非圣人,无法浴火重生,无法苦中作乐,更无法安贫乐道——因为她要让自己的子女过上体面和快乐的生活。生活如此艰难,不是经营生活的人都无法理解个中的辛酸,所以小媱对过去的思考,也只停留在妈妈不应该这样不能那样,却从没想过,这么多年了,面对举步维艰的妈妈,自己又为她付出过什么?

  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对爸爸是这样,对子女也是,所以妈妈认为子女不争气的时候,就会大动肝火。

  可惜自己之前一直没看透。

  小熊的故事(3)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住着一只母熊和一只小熊。小熊每天都快乐地在森林里玩耍。有一天,小熊不小心掉进猎人的陷阱里,身受重伤。妈妈几经周折才把它救出来,为防止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妈妈决定把小熊关在洞子养着,没想到一关就是七八个年头。

  小熊日渐长大,越来越渴望外面的世界,可妈妈就是不肯让它出去。它跟妈妈说,我已经长大了,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的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妈妈于是在它的房间开了扇窗,让它去看“外面的世界”,它觉得妈妈这是在忽悠她。愤恨在它心头一点点积聚。它越来越想去拥抱外面的世界,去过那属于它自己的自由而快乐的生活。

  它用绝食来威胁妈妈,并不断地撞击铁笼。它要蓝天,要草地,要蝴蝶,要鲜花,要淙淙流水。“没自由,毋宁死。”强烈碰撞的它最终晕倒在地。妈妈含着泪打开铁笼察看它,就在铁笼打开的那一刻,小熊猛地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笼子,跑到了外面。

  然而洞外的一切让它惊呆了。它看到的是更高更粗的围栏和围栏外喧闹的人群。人们围观它,引诱它,戏谑它,一顽童见它不理会自己,还朝它砸了一块石头。

  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莫大的侮辱。

  她一直讨厌她世界里的那个牢笼,更讨厌她妈妈这个牢笼的制造者。却不知道,大人的世界里其实还有一个更庞大更森严的牢笼,他们一直被关在里面,然后做了各种各样情非得已的事情。不少人一辈子都在努力摆脱它,而有的人花了一辈子,也无法将其摆脱。而母爱的愚蠢和伟大在于,笼外所有的欺侮她都想自己一个人去扛,然后努力地要为子女创造一个“貌似幸福”的小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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