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杯子与一辈子 2_春花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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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一杯子与一辈子 2

  “长龙”远远的就出现在他们眼里——那是一长约五公里的凌空飞架的引水渠,外表看来全由石头彻成,渠上有人行道,有石栏杆,渠下则是数不胜数的粗壮的桥墩和半弧型的桥拱,宛如一条巨龙横卧在田野和村庄之上。

  小媱说,从前在报纸上看它的图片时,一直以为它是一座桥,看到桥下没有水,又以为它是立交桥,用以贯通南北的。华卿告诉她,他村子的人都叫它“天桥”,小时候他还以为通过它能上天,所以才叫“天桥”。为了这个“上天”,小华卿可是不辞劳苦跟着村里的小伙子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才发现,桥的尽头根本没有仙境的入口,除了山坡还是山坡。“上天去见孙悟空”的梦想被无情粉碎,他幼小的心灵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赤裸裸的绝望……

  “桥”下是一大片紫红色的花海,沿着桥向两边伸展,连绵数十亩。这些紫云英才刚盛开,在阳光里娇艳欲滴,清香四溢,一朵朵,一簇簇,一团团。风儿吹来,花朵顺着风向规律地摇头晃脑,田野上如同掀起一层紫色的海浪。

  小媱中蹲在花丛里,打量这些平凡却顽强的紫云英。它们似乎都想向世界奉上其精心准备的花朵,花冠举得如此高,花茎却长得如此纤瘦,就好比有千千万万只紫色的蝴蝶落在枝茎上从此不愿离开。小媱痴痴地看着这可人的花,直接把华卿忘了在一边。不过她有所不知,在这个地方,有的人在看花,有的人却在看人。

  忍不住想伸手摘一朵,结果刚碰触,手又缩了回去。

  华卿说:“喜欢可以摘呀,少几朵不影响。”

  小媱摇摇头,怜爱地看着眼前的花,回答说:“采了,过几天就会枯萎,还不如让它好好地长在花茎上,这样就能开得更久。采花的人只是贪图它一时的漂亮,却从没为花的本身着想过,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喜欢花。”

  “这样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花。”华卿根据她的话和举动总结说。

  两人漫步于花海之中,并肩而行。暧阳,远山,宁静的村落;长桥,花海,辽阔的田野,以及花海中相识相知的两个人。华卿很喜欢这样子和小媱漫步,就好比这个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花香醉人,情意撩人。

  华卿感叹说:“如果这是一个永无休止的梦,梦里的时间永久静止,太阳从不下山,人不成长、不饥饿、不疲倦,然后像现在这样一直走下去,该多好。”

  是他在留恋这样美好的时光,小媱可不是,她更不会作这样奢望。对她而言,不能实现的,最好就不去幻想。转过身,看刚才走过的路,再放眼看一遍这繁美的花海,向华卿说出自己的想法:

  “花有开有落,人有聚有散,万事万物有始有终,我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就好比这些紫云英,正是由于两个月后会凋零,人们才会珍惜此时的它们。”

  因为两个月后会凋零,人们才去珍惜它。但有些事物,即使凋零了、不再盛放了,人还是会珍惜它的。珍惜它是长久的事情,不是因为它某个灿烂的曾经——譬如说青春,譬如说某一个人。

  有的人散了就散了,可有的人散了却一直温存在心里。就好比生命长河里的浮标,上下摇晃,却一直会浮在上面,从不因为时间波涛的掩埋而没了踪迹。

  而且,说不定还在一起了。

  情窦初开的年龄和直头直脑的男生思维要把这样的意思表达清楚又不过于暧昧,真情流露又不至于过于肉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陈华卿这种钟情诗情画意、喜欢“耍文艺”的人,又不想自己说得平淡无奇。

  所以他下面的话说得可憋屈了:

  “当你发现你喜欢上这些花,是不会介意它的凋零的。纵使凋零了,仍会一如既往的喜欢它,并帮助它在来年开出更漂亮的花儿。花开花落又如何?喜欢它就是想陪伴它、照顾它,才不管风雨有多大、生命有多长。”

  不知她明白与否。

  “对,前提是这个人得有照顾它的时间和能力。把花养活不难,但如果想延长花期又或都想花开得更好看,就不是简单的事了。”小媱说完俏皮一笑,有多年养花经验的她深谙这些道理。

  华卿也笑了,和小媱不同,他是无奈的笑。他这叫“托物言志”,然而小媱似乎一直停留在花的层面上,不明白这“喜欢花”背后的含义,这让他很抓狂。

  时到如今,只好说个明白。

  “人也一样,不会因为是在特定的岁月里,才去珍惜岁月里特定的人,要知道,有些人是可以贯穿到整个未来的,珍惜也是。你相信吗?”

  话毕,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华卿温情地看着小媱,小媱却在低头沉思。

  片刻,小媱抬起头来,凝重地回答说:

  “相信。”

  急促往前行,为的是通过步伐来渲泄自己那份埋藏于心底的忧伤。

  纵使彼此相信,他们仍然是处于不同维度的人。华卿的意思是,喜欢一个人可以延伸到将来,在将来呵护她、照顾她,陪她到天荒地老。小媱领悟到的却是另一种意思:纵使人间聚散匆匆,但有一份情意可以一直存在,恒久不变。

  一个想付诸现实,一个却要在思想中永久坚守那份情意。所以他们终究没能撞在一起。

  听见小媱说相信,华卿喜笑颜开,问小媱说:“你是不是有思考过未来?”

  本来心情沉重的小媱又被这样的问题勾起那个黑色的梦。不过,既然已经过去了,也理应懂得坦诚地面对它。她酝酿了一会,清笑道:

  “是的,那就像是一场梦,可惜后来梦醒了。”

  “梦醒之后呢?”华卿有点小激动,他以为小媱会像他那样,时刻对未来充满向往。

  自然不是华卿所想的。分开的日子里小媱经历良多,感慨良多。她说那场梦,包含了她的各种尝试、各种犯错、各种创伤,各种各样的看透和领悟。

  “梦醒之后就更迷茫了,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她不想再往深处触碰,因为害怕被过去的情绪掩埋。未已,想起前天在课室自习时自己猛然抬头看了看四周埋头学习的人,感叹这埋头拼搏的他们、这消耗着的青春、这迷雾重重的未来,无心对着华卿说了别的话:“其实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们做的,只是全世界都认为对的事情。但做全界都认为对的事情,未必就能让我们快乐。就好比考试拿了一百分,和抚养一只肮脏的流浪猫,这就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快乐。”

  不知不觉走到花海的尽头。华卿告诉她,爬上前面这个山坡,就可以到达“天桥”的起端,在“桥”上往下看,看到的将是韵味十足的乡村风景。小媱满心期待,便和华卿一起往上爬。路很好走,估计是爬的人多了,路便被踩得平坦了。爬上去,古朴的石渠出现在眼前。桥的两边均设有人行道,宽度近一米,人可以扶着栏杆往前走。站在桥头往前看,五公里长的水渠在迷漫的空气里看不到尽头,人们只能看见这条巨龙越往远处就变得越小,最后变成模模糊糊的一个点。“桥”那么高,站在上面总觉得云变低了,天变近了,附近的好几个村落也尽收眼底:房屋变成方盒子,乡道变成连绵曲折的长蛇,行人和汽车变成一只只爬虫……

  两人沿着人行道往里走,桥身渐渐地脱离山坡,行出两百米,桥便完全凌驾在田野之上,人就好比悬浮在半空之中。小媱越走越慢,最后停下来瑟瑟发抖。真的太高了,她已不敢往前挪动一步,更别说要她看眼下的风景。

  “还没到田野的中间呢,再往前走一点,你就会看到你被田野所包围,成为这里的中心,那时候,你会看见夕阳、山丘、炊烟袅袅的屋舍人家……”

  华卿描绘的美好风光似乎对小媱没起到多大作用。她还是不敢往前走。

  华卿转而在前面鼓励她。鼓励有什么用呢,她也想往前走,只是不知怎么的脚就是挪不动,应该是吓软了。华卿只好迎上来,她马上松开栏杆,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抓着华卿的肩膀。华卿托着她的手肘,还想引导她往前走,可是真的一小步也挪不开了。

  “有这么可怕吗?”

  “有!”她亦哭亦笑。

  “没事的,来,再往前走一步……”

  “不要了——到此为止好不好……”小媱求饶。

  “好吧……”看见她这哀求的模样,华卿忍不住想笑。

  于是小媱转身一点点地往回挪,同样的高度,往回走就有勇气了,真神奇。看着她在前面胆战心惊地走,华卿在后面一直偷笑。

  靠近桥头,小媱忍不住内心的激动,一口气冲了过去——看来她真的憋了很久,急于结束它。踏上实地,慌乱的心似乎还没平复下来,弯腰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华卿看着她喘完气,便把回来时一直惦记的念头说出来:

  “我家离这不远,能到我家坐坐吗?”

  踩着一地龙眼树的落叶,他们走进了这个小村庄。花母鸡“咯咯”地呼唤它的孩子到刚翻的软泥上来觅食;不远的池塘里,成群结队的鸭子吵闹着拍起水花;一只又肥又圆的大花猫正蹲在高高的屋檐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村里没见着多少人,不过很多屋子的门前都拴有一条狗,对路过的陌生人吠个不停。

  小媱第一次来到这个小村落。小路是用细小的鹅卵石铺成的,树林丰茂,小路很容易就被落叶覆盖,连轮廓也找不到了。耳畔传来一声渺远的鸡啼,小媱看看表,下午四点。原来公鸡在下午四点也会啼叫,长见识了。小媱之前还一直以为公鸡只会在清晨鸣叫呢。

  这大概就是乡村古朴而寻常的下午了吧。

  华卿在前面引路,小媱贴着车紧跟在后面。他们没有走乡道,是抄小路过来的,华卿说,这样更快。但是小媱一头扎进村庄后,顿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刚开始,小媱是拒绝去华卿家的,因为她向来不习惯到别人家作客,即便是春节探亲访友的时节,都不太愿意去。若不是华卿的一句话刺激了她,她现在可能还在天桥上面。华卿说,到朋友家作客是生活中常有的事,以后亦总会遇到,难道一个人一辈子都不到朋友家作客?

  然后她就答应了。她想,那些总得学会面对的事,越拖到后面,就越难以改变。

  “还有多远?”小媱问。她不是急于到达,而是想调整自己以作好准备。第一次到同学家作客,真不知该怎样做。

  在来之前,华卿就告诉她,他妈妈还没下班,家只有他爸爸一人,他爸爸很好相处的,丝毫用不着害怕。小媱轻轻点头,不安感却不曾因此减少。

  “到了。”

  小媱惊讶抬头:这么快。

  门前的小黑狗看见主人回来高兴得扭着屁股来甩尾巴,不过看见主人身后的陌生人,瞬间又警觉起来,一边对主人甩尾巴一边对陌生人呲牙咧嘴。小媱无法想像一边高兴一边凶恶是怎样的情感,对华卿说:“你家的小狗,真可爱。”

  听闻的小媱夸赞,华卿特意上前安抚这只小黑狗,又把小铁链绕着桩打几圈子,让它近不了门口。对小媱说:“它并不凶,为安全起见,先这样安置它。等你进屋待上一会儿,它就把你当熟人了。”

  陈兴旺听闻屋外有人对话已走出来察看。华卿率先向父亲介绍小媱,小媱知道此人身份,拘谨地喊他一声“叔叔”。陈兴旺半眯着眼,笑着点了点头。

  进屋子坐。屋子有点狭窄,光线不怎好,家具也很陈旧,不过屋子的卫生搞得很彻底,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室内的东西摆放得很整齐,可见这家人虽然生活清苦,但勤劳踏实,节俭持家。陈兴旺叫华卿给同学盛上茶水,自己则戴起老花镜继续手上的工作。小媱推辞说不需要,然而华卿已盛好端了上来,华卿如此客气,小媱反而有些不习惯,双手接过茶,连声说担当不起。华卿笑道:“你是客人啊,礼节上是要这样子的。”

  华卿陪小媱一起坐下。小媱看陈兴旺专心地做零件,便小声问华卿那些是什么,华卿一一作答,她又想上前帮忙。陈兴旺哪敢劳烦这个客人,坚决不让她干,又叫华卿带她出外面玩耍。华卿和小媱出到门口,那条小狗已经摇头摆尾地上前向小媱示好了。

  “你看它,变化多快。”华卿说。

  小媱蹲下来,抚摸它的头,它乐得不行。小媱走到桩头,把缠在上面的那段小铁链释放开来,让它拥有更大的活动空间。这条狗更黏人了,缠着小媱要小媱陪它玩。小媱只好继续抚摸它,而小媱越这样抚摸它,它就越不肯罢休。

  小媱有点控制不住它了,跟华卿说:“你家的‘小黑’真够调皮!以后我也养一只。”说话间小狗又跑过来缠着她的脚,小媱将其轻轻推开,对它说:“乖,别闹。”

  “你怎么叫它‘小黑’呢,长得黑就必须叫‘小黑’吗?”华卿无事“找茬”。

  “不然……不然叫什么?”

  华卿叹一口气,蹲下来,提起它的前肢,让它人形站立。

  “你看它,是不是长得很酷?”

  小媱迟疑了一会,点头回答:“嗯。”——与其说“酷”,还不如说“可爱”贴切点……不过既然华卿觉得“酷”,那就“酷”吧。

  “那到底酷还不酷呢?”华卿看出她的勉强,再次问道。

  “酷!!!”这次是很用力回答的,够诚意了吧。

  “对啊,就是因为酷,所以它的名字叫‘酷狗’——hello酷狗!来,跟它打声招呼,说‘hello,酷狗’——”

  小媱:……

  小媱还在逗那条狗。华卿想,小媱肯定是从来没玩过狗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跑见屋旁的竹篱里,捉起一只毛色光亮的大公鸡,直向小媱跑来。手中的大公鸡拼命地挣扎,叫声凄厉。

  在小媱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下,华卿献宝似的把大公鸡摆到她面前:“哈哈,大公鸡!没玩过吧?。”

  小媱没尝试过的东西,只要他有,他都会拿来献给小媱,然后让小媱开心。

  小媱还没回过神来,大公鸡已被塞进她的怀里,小媱只好象征性地抚摸几下。不过,这大公鸡的确很漂亮,所以摸着摸着也喜欢上了,只想不通,华卿怎么会抓他家的大公鸡给自己玩呢?

  抚摸着,过了一会,屋后又传来一阵鸭子的惨叫声,小媱连忙抬头,华卿正抓着一只大白鸭往这边赶过来。

  “哈哈,大白鸭!没玩过吧?”

  小媱:……

  她在抚摸那只大白鸭,华卿在抚摸那只大公鸡。小媱蓦地发觉,屋前的这两个老大不小的人,正在一片惨叫声中“安抚”这些受惊的家禽,画风似乎不太正常……

  未已,抱着那大白鸭颤颤地笑。

  陈兴旺最终还是允许小媱帮忙做工件,在小媱说了她只是想学习一下之后。陈兴旺耐心地教她,她很快就学会了,并且帮忙着做了很多个。陈兴旺又问她家住哪里,兄弟姐妹有几个,小媱皆如实回答。两人随后聊起了家常。陈兴旺又说起了华卿小时候的糗事,小媱听得隐隐作笑,华卿羞得打断父亲的话:“爸,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干嘛?”陈兴旺便不再提,可小媱还是笑得不行,打趣道:“没想到你以前还做过这等‘好事’……”

  日薄西山。小媱起身告辞,陈兴旺还想留她吃晚饭,无奈她执意要走,陈兴旺只好作罢。

  送完小媱,陈兴旺不忘询问刚进家门的陈华卿:“坐上车了吗?”

  “坐上了,我看着她上车才回来的。”

  “嗯,不错。”陈兴旺很满意,又低头干他的活。华卿却迟迟没有走开,站着看父亲做工件,似乎还有其他事情要说。

  “怎么?”陈兴旺觉察了儿子异样的行为和不安的表情。

  华卿看看父亲,又看看门外,犹豫着要不要说。片刻,不安转化成一丝委婉的笑意:“没什么了。”

  陈兴旺继续低头干活。可华卿依然心潮迭起,苦恼着跑去倒了一杯水,想以此缓和一下。看见父亲专心工作不再理会自己了,他又默然后悔起来。他多希望父亲能再次察觉他的不安,然后再问一次怎么啦,那时他一定会直说的,勇敢地把心中那只躁动不安的小鹿释放出来。

  可惜无论他用怎样焦虑的眼神盯着陈兴旺,陈兴旺依然没抬头理会他。

  这样的结果真让人沮丧,好后悔呀好后悔。

  如同被千千万万只噬人的蚂蚁爬上了身体。

  挣扎再三,终于忍不住开口叫道——

  “爸!”

  “嗯?”陈兴旺应声抬头。

  “那个……”顿住了。

  “什么?”

  “你觉得……”又顿住了。

  陈兴旺疑惑得侧歪着头。

  “你觉得刚才到我们家玩的那个女孩怎么样?”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把话说出来,没想到说出来后,整个人如同飞上天空踩在云上,那点心事也如昙花一片片盛放。

  “挺好的。”

  寥寥的三个字,却给了华卿莫大的鼓舞,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刀子刻上去的,许久没能消退。

  “那……”

  做着工件的陈兴旺再次停下来,耐心地等待他说话。

  “长大之后……我娶她做媳妇,你看好不好?”

  赶紧低下头,不去看自己的父亲。

  心潮如汹涌澎湃的海浪,一浪一浪地拍打着温热的胸膛。

  陈兴旺来不及说话,手中的工件猝不及防地掉在桌子上。看着儿子,抬了抬那厚重的老花镜,混浊的双眼笑成了一条缝。

  这可是儿子十几年来最大胆而最炽热的想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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